陵华烬_月上谷谷主夫人

20.

　　润玉试探洛霖的时候，他想过很多种可能性。若是洛霖仍顾及水族生灵，那必然是得对自己口中的花界精灵关怀一二；若是洛霖心中有鬼，以他平日滴水不漏的架势，也该是将话题从修为这件事上岔开才是。

　　可是洛霖张口便是婚约之事。

　　以前润玉不在意，但经笠泽君点拨之后，润玉免不了便要深想几分。譬如，洛霖为何在听完自己的话之后，第一反应是拿婚约来打趣？譬如洛霖若当真是个关怀晚辈的长辈，面上表情又怎会带有得意之色？

　　显而易见，洛霖其实并未将润玉放在眼里，虽不得不臣服于天家，却得意洋洋地将这一纸婚约，自欺欺人地看做自己能够拿捏天家的倚仗。

　　

　　哪怕润玉平日再如何动心忍性，这点领悟仍是让润玉甚是反感。

　　诚然，润玉自幼便被许多人不喜欢，也不差水神一个。但润玉素日最厌这种伪君子，伪装得那般好的伪君子，若非笠泽君提点，自己甚至仍旧把他当做一个和善好长辈。

　　自己识人不清，这点让润玉对自己很是气恼。所以他开口时，便也没有了往日的平和，而是轻笑着回洛霖道：“水神仙上说笑了，如今小神不过只是分封下界的一个小小散仙，位卑不足道，又怎配得上金尊玉贵的水神长女呢？”

　　洛霖面上的笑登时凝滞，他不悦道：“夜神殿下此言何意，我竟不懂。”

　　

　　润玉端详着洛霖的神色，心中一叹，看来果然不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，水神当真是存了那般心思。

　　洛霖见润玉并不说话，反而神色微妙地看着自己，忽然觉得震悚。莫非是他太久不曾出世，所以不知道夜神殿下如今模样了？

　　但这不应该啊，夜神明明向来是个勤谨的。

　　所以洛霖嘴角绽出来的笑意又深了深，他眯起眼睛，遮掩住自己的老道世故，复又笑道：“想来夜神年轻不经事，冲动些也是有的。只是夜神同我之长女的婚约，不仅早早便定下了，还是立国上神之誓的，事关重大，如何能轻易取消？”

　　润玉眼里愈发晦暗不明。

　　若说在洛霖开口之前，润玉只是对洛霖素日的纯良名声有所怀疑的话，那么现在，润玉心里对洛霖的才干也要打个问号了。他万万没想到，浸润官场数万年的老狐狸，竟然这般沉不住气，自己只不过随便激了他几句，他便自动递上把柄。

　　

　　洛霖做贼心虚。他色厉内荏地否认完解除婚约的可能性之后，心念一转，复又和蔼地朝着润玉笑，俨然一副关怀晚辈的慈祥模样，说道：“不过，也是本神操之过急了。这年轻人嘛，一旦遇上心上人，是最容易口是心非、患得患失的。本神也是过来人，自然能理解。依本神看啊，夜神殿下莫非是想替那花界精灵来求本神指导修炼，只是羞于开口，所以才这般迂回啊？”

　　闻言，润玉甚是无语。洛霖实在是太流于痕迹了，为了保住这婚约，甚至不惜说出这般颠三倒四的借口，如此强扭的话，他也说得出来，也不看看那话能不能说服得了人？

　　但与此同时，润玉却也敏锐察觉到，这其实是试探洛霖的最好时机。

　　

　　所以润玉不置可否，却仍顺着洛霖的话回道：“水神仙上乃是水系宗师，又掌管天下水族，想来对水族习性最是熟悉不过。那位花界精灵，根骨瞧着尚可，可却似乎被一层无形的桎梏束缚住，无论再如何努力，修为也不得精进，依水神看，这可如何是好？”

　　洛霖起先被润玉恭维得飘飘然，正想滔滔不绝指点一番，却在开口那一瞬，忽然意识到了不对，他神色一凝，勉力掩盖住自己眼神里的狠戾，不动声色地问道：“敢问夜神，那精灵的修为，停滞在第几层？”

　　润玉心里的思绪早就过了千百遭，面上却比洛霖更要不动声色，他笑道：“倒要让水神仙上失望了，小神同那位精灵不过也才数面之缘而已。修炼到第几层，是那位精灵的机密隐私，小神怎可轻易探听。”

　　洛霖微不可查地冷哼一声，对润玉更是浑身戒备。果然黄口小儿就是黄口小儿，实在是不成器。夜神修为多少，那精灵再努力修炼又能多少，夜神怎么可能看不出精灵修炼到第几层？

　　只是不知，夜神说出这种一听便能拆穿的拙劣谎言，究竟意欲何为？

　　

　　未等洛霖思考出一个所以然来，风神临秀便来了。

　　临秀同洛霖一直以来都是别院而居，等闲不在一处，但今日临秀下朝之后，听闻夜神来拜访，虽不知夜神所为何事，但毕竟礼节所在，她整理一番仪容之后，便忙来拜见夜神了。

　　才刚来到，便听见两人在商议花界精灵之事。

　　临秀便笑：“难不成近来花界要出紫微星了？先是天界多了一个奉命护卫太子涅槃劫的花界精灵，如今夜神殿下也为了一位花界精灵的修为，而特地找师兄请教。”

　　润玉看临秀话语里对花界颇为亲近，便知临秀同先花神的感情果然不假，若锦觅能收了她对自己的心思，让临秀隐居而抚养锦觅，确实是个最好的选择。

　　

　　这时洛霖听了临秀所言，冷哼一声，甚是不赞同。可他却又没有胆量说出来，话到嘴边多次辗转，最终只是平平淡淡说了一句：“不过只是区区精灵罢了，位卑言轻，如何成才？”

　　润玉皱了皱眉，道：“水神何出此言？”

　　洛霖睨了一眼润玉，见他不悦，反而酣畅大笑，继续揶揄润玉道：“想不到夜神殿下竟然如此情深，本神只是略说了精灵几句，你便为你那心上人如此抱不平？只是夜神殿下，你到底还年轻，你不明白。精灵不过只是各族各界最微末的存在，活着便活着罢了，又怎么能有能力有机会去追求更进一步的权欲呢。”

　　语重心长，谆谆教导。反而让润玉的心，更加寒凉。

　　他万万没想到，洛霖身为一族族长，竟然如此明目张胆地将自己对精灵的鄙夷摆在明面上。

　　再看一眼旁边的临秀，虽说临秀不赞同洛霖的话，却是一脸漠然，俨然已经习惯了。

　　

　　润玉的心凉到了极致，却仍想再争取一回。于是他便又问：“只是水神仙上，神仙到底不比凡人，若是修为或灵力不慎遗失，再经天地滋养，是极有可能孕育出新生命的，只不过比起寻常仙家来，修炼较为困难罢了。那位花界精灵，天生无父无母，却又身怀水族血脉，修为始终被压制，您是否想过，万一她是您的血脉呢？”

　　洛霖混不在意地笑：“夜神殿下多虑了，本神向来洁身自好，又怎么可能遗失血脉？”但是说到最后，洛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，神色忽然微妙地一变。

　　洛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，殊不知，他的这点细微变化，早就被润玉尽收眼底了。经历了方才的周旋，润玉不用多想便知道，洛霖这是在盘算着什么计谋。

　　果然，不多时，洛霖便又笑对润玉道：“夜神殿下对那精灵用情至深，本神实在动容。这样吧，据本神经验，笠泽中有一遗失的龙宫旧址，那儿最是水族精华聚集，你带精灵去那儿，必定是能脱胎换骨。到时候也好让本神看看，这到底是不是真的本神血脉。”

　　

　　润玉从洛霖冠冕堂皇的话语里，猜出了洛霖真正的心思。不耻不屑到了极致，润玉反而朝洛霖温润笑出声来。

　　若润玉猜得没错，想来笠泽是真的能帮自己口中的“花界精灵”修行的，但至于精灵突破修为之后会面对怎样的场面，恐怕便要看洛霖的心情了。

　　按照洛霖说话时的神态来看，毋庸置疑，洛霖是要利用自己口中无辜的花界精灵。而且，依照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来看，即便那精灵当真是他的血脉，他也要利用到底。

　　竟对自己的骨肉也能狠毒至斯么？

　　润玉不解。与此同时，润玉脑海里，突然浮现起太微的身影。

　　润玉猛然震悚。

　　他突然不愿再想下去。

　　

　　且说回洛湘府这场明枪暗箭的对弈。虽说润玉并未打探到真相，但却也收获匪浅。且他因为想到了太微，难免浑浑噩噩，所以心不在焉地同风水二神又寒暄了几句之后，润玉便起身告辞。

　　洛霖临秀都没有送客，洛霖看着远去的润玉身影，眼里风云渐起。

　　

　　走出洛湘府，润玉茫然望向天际，长长舒了一口气。天地之大，他一时之间，却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。

　　最终沉吟再三，润玉信步往布星台迈去。

　　布星台有风。

　　奇诡的风，阻拦着他人进入布星台，却没有阻止润玉的步伐。

　　于是润玉心中隐约便有了猜测。

　　

　　等他走进布星台，果不其然，风神临秀正在布星台上等着他，行礼之后，临秀浅笑：“果然让本神猜对了，夜神殿下果然会来这儿。”

　　是个聪明人，润玉索性便也不含糊，于是便也笑问临秀道：“不知风神仙上私密来访，所为何事。”

　　临秀开门见山：“今日殿下在洛湘府，恐怕还有话未曾说完吧？不知殿下隐瞒的是什么，可否告知临秀？也好让……也好让我去告慰先花神。”

　　看着临秀颤抖的话语和紧张的眼神，润玉突然心中一动。

　　临秀同洛霖是那般不同，他想同临秀推心置腹地长谈一次。

　　若是荼姚知晓了，必然是要骂自己狼子野心，太子受封了都还要私底下结盟。

　　可润玉却知道，他只是想救一个可塑之才而已。